124.小將軍府

宇文成思被宇文成都給打了。這件事情說起來也簡單，成思點卯的時候遲到了，所以就被宇文成都給打了。重責。倒是傷得不重，就是比較丟人。早上起不來是真的起不來，不過遲了也是真的遲了，宇文成思挨打挨得服氣。

所以當宇文成思下午巡營的時候，心裏就直發毛。高達的喪事辦得很體面，宇文成思自己貼錢，給高達的家人在京郊置了田產，又是按著預先說好的，給高達的弟弟請了夫子教書。墨香哭得傷心，宇文成思也沒敢再問。就算做了大官，宇文成思也不高興。

當她巡完了營回到自己的帳子裏的時候，看見裏頭有一個人，是她的哥哥，宇文成都。林峰本來跟在成思的身後，一見到宇文成都馬上就單膝跪下了，身上穿著厚厚的盔甲，不好行全禮，所以這是軍中慣用的禮節。宇文成思楞了一下，也跪下去了。宇文成都將成思扶起來：“思兒，我就是來看看，早上傷得重不重。”

宇文成思搖搖頭：“我沒事，哥哥忙自己的去吧。”宇文成都果然還有很多事情要忙，應著就走了。宇文成思席地而坐，怔怔地發楞。原來有一天，當她見到自己的哥哥，也是需要下跪的，宇文成思瞬間似乎有些明白了蕊禾公主的苦楚。是她自願認輸，怨不得旁人。雖說他是她的哥哥，階品也只差了半級，可是他是帥，成思是將。將見到帥，是應該跪的。宇文成思輕輕嘆氣，從她自杭州回來的那個時候她就應該意識到，她永遠也不能超過他的，那麽還有什麽不甘心的呢？這一跪，是她所有的野心和夢想。

林峰擔心地看著宇文成思，宇文成思勉強地笑：“我沒事，我的哥哥是世間最勇敢聰慧的男子，我心甘情願為他保駕護航，我本來就不如他，我願意站在他的陰影裏，為他的光華添彩。是我太小意了，哥哥護著我，我也該盡心輔佐他。”

皇庭巍巍，宇文成思感慨，又回來了。皇帝本來在同宇文成龍下棋，不過內侍通報成思來了，棋局便先停了。剛剛行了禮，皇帝便沖著她招手：“成思，過來。”宇文成思順道掃了一眼棋局，黑子直搗黃龍，白子步步為營，雖然黑子占了優勢，不過因為攻勢過於猛烈，反倒有好幾個漏洞，白子穩紮穩打，只要有了時機，翻身指日可待。

宇文成思道：“看來是臣打擾陛下下棋的雅興了，臣知罪。”皇帝看她盯著棋局看，又舍不下這盤棋，也興致勃勃地說：“既來了，不如幫朕看看，怎麽能贏得了這一局？”宇文成思笑：“陛下雖然暫時被壓制著，不過依臣看來，白子並沒有到山窮水盡的時候，反倒是二哥哥下棋也太心急了，好幾個漏洞都堵不住，功敗垂成是早晚的事情。”

皇帝也笑：“你倒是眼力不錯，朕與成龍手裏目下都沒有棋子，你倒是一眼能看出來誰的棋子是哪個。”“下棋的人是什麽樣，他的棋局便是什麽樣。臣也就是隨便一猜。”皇帝咧開嘴笑起來，叫宇文成龍先回去。

“成思，你今日進宮來是有什麽事情嗎？”宇文成思拜，再拜，方才起身道：“陛下封賞了臣，又賞了臣那麽大的宅子，臣今日為謝恩而來。”皇帝看著成思溫和地笑，一泓秋水便在他的眼中緩緩化開。“成思平日也下棋嗎？”

宇文成思苦笑：“臣的棋下得實在是不怎麽樣，陛下也是知道的。不過臣的兄長，大將軍下得很好，陛下盡可以召見。”“哦，朕覺得成龍的棋下得也很不錯。”“臣方才看棋局，黑子有些疏漏，不過並不是因為棋下得太著急顧不上的緣故，而是因為刻意相讓，這難道不是媚主惑君的行徑嗎？”

皇帝笑瞇瞇地看著興風作浪的宇文成思：“就是因為成都下棋老是不讓著我，我才不跟他下。”宇文成思誠惶誠恐地跪下：“陛下是天子，應當持重，言辭之間，陛下切切留意，不可叫言官笑話了。”

皇帝扶成思起來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：“朕知道了，你哥哥也是這麽說的。”盡管宇文成思名義上有四個哥哥，她還是習慣將宇文成都叫哥哥，這也是同她最最親厚的哥哥，不僅如此，皇帝也是這樣的習慣。皇帝憐愛地拍拍宇文成思的肩膀：“軍中你點卯遲到的事情朕都已經知道了，你別理他，他也太小心了，整日克制清醒有什麽用？兩年前憋屈著，難不成如今還叫你委屈著？成思，當日在江南與你打鬧嬉戲的楊英，至今仍是啊！”

宇文成思低著頭不說話。“如果朕做了這個皇帝，要付出的代價是君臣失和，君主整日斤斤計較臣子是否有二心，臣子小心翼翼地做事說話生怕哪一句得罪了朕，朕身邊所有親近的人都要一個個帶起面具，將朕一個人拋棄在冰涼華貴的龍椅上，我寧可不做這個皇帝。”宇文成思擡起頭，皇帝的容色還是那樣俊美，不過似乎慢慢剝落了霜華。

可是，宇文成思想起來，有個人對她說：不要相信。人心擱在胸腔，話語從口中出來，誰又知道哪一句是真，哪一句是假呢？

宇文成思對著皇帝粲然一笑：“陛下，臣知道了。”皇帝擡頭，盛夏的太陽直刺著人的眼睛，可是皇帝卻絲毫不避閃，宇文成思也擡頭望去，整個皇城裏，燙金的宮闕亭閣，琉璃瓦在閃閃發亮，周圍是四四方方的天，天上連只雀兒都找不到。這是囚籠，皇帝就是這囚籠中的金絲雀兒。宇文成思問：“陛下，你會後悔嗎？”

皇帝搖搖頭：“不會，所有的抉擇都是朕自己做出來的，朕既不痛苦，也不後悔。在當時那種環境下，不爭就要死，既然朕想要這山河，也付得起它的代價。”宇文成思忽而又笑起來：“陛下給臣寫一幅字吧，題在小將軍的門口，哥哥有了，臣也要，陛下可不能厚此薄彼。”皇帝也笑起來，是真真正正的歡悅：“什麽字？”

宇文成思認真地想了想：“陛下就題小將軍府吧，臣也好掛在門口顯擺顯擺。反正目下軍中比臣年紀小的將領也不多，臣也當得。‘威華’這兩字一看就是禮部的那些老學究起的，俗氣得很，臣也不喜歡。”皇帝笑：“行，朕給你寫。徽州新來了好墨，朕還沒來得及用，就先給你用了吧。”

宇文成思甜甜地笑：“那如果宇文成龍再問陛下討字，陛下怎麽應對呢？”皇帝迎著她的目光，眼角細細的皺紋並不能掩蓋他的魅力，“你說朕怎麽辦呢？”宇文成思狹促地笑起來：“陛下不若就給四個字吧。”“什麽？”“博弈猶賢。”

皇帝楞了一下，繼而放聲大笑：“成思，比你還要小心眼的人，朕還沒有認識第二個。”宇文成思忽而就想起來，有一回高達也是這麽說她的，那個時候還在江南，她對高達還沒有那麽大的戒心。

皇帝覺察到宇文成思的不對勁，道：“成思，朕身邊這樣的人有好幾百個，如果每一個死了朕都這麽難過，你覺得朕每天的生活還能繼續嗎？”宇文成思茫然地看著他。“臣子為朕死，為國死，朕厚待他們的家人，給他們身後辦風光的喪事，便是已經盡到了朕的心意，成思，你的情緒太容易受到影響了，身為主帥，你的情緒和判斷不應該被一個下屬影響。如果你為每一個士兵都感受到悲傷，你自己的生活還要不要繼續？成思，你的生命中會有很多人出現，高達只是你的下屬，你有限的註意力和感情，應該分為親人、朋友和愛侶。一起都要繼續，戰死的人會為他們的家人帶來優厚的待遇，而你應該向前看。”

“是，陛下。”

其實宇文成思很想問，身為君主，就算是她死了，他也不會感到悲傷嗎？可是宇文成思旋即又打消了這個愚蠢的念頭，她只是一個臣子而已，有什麽資格讓主君悲傷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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